世界再一次陷入詭異的安靜，所有人仿佛都忘記了呼吸，那個不知何時沖開了穴道、身前身後各受了致命一擊的少年就那樣定定地立在同樣定格了的兩個人之間，嘴角立時滲出了刺目的腥紅，他卻笑著沖他面前的洛傾鴻喊了一聲：“傾鴻……”

洛傾鴻大腦嗡的一聲，眼眶瞬間充血，淚光瞬間淹沒他美麗雙眸，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是張著嘴吐不出一個字，心頭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喉嚨也像是被什麽塞住了一樣，難受極了，只那樣瞪著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看著楚昱。

楚天承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楞了好半天才終於反應過來，立刻松開了手，然後一把抱住楚昱隕落的身體，順勢坐在了地上。

“……昱兒？”

他的聲音竟罕見地透出名為恐懼的情緒，顫抖的手在楚昱的後背那被劍刺穿的地方徘徊，卻無從下手。

“昱兒！”他一把摟住楚昱驚恐地叫道，看起來心痛至極，也不像是能裝出來的。

終於緩過來的楚昱卻一把抓住楚天承的衣襟，艱難地說：“父親，快走……”

“！”

楚天承聞言內心震動，竟也瞬間落下了淚。他沒想到，他曾那樣深深傷害過的、背叛過、拋棄過的兒子，到了生死邊緣之刻竟還一心想要護他周全！

此時，呆楞了許久的洛傾鴻也終於緩過神來，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他的眼前驀然浮現出當日太清山腳下訣別的一幕。

利劍刺穿了楚隱的胸膛，而他卻對他殘忍地說道：“要怪就怪你投錯了胎，不該投生為楚天堯的兒子！”

“不！！！阿耀！不！！！”

“四郎……”

然而，楚隱卻在他想抽手的瞬間反手將他手中的劍往自己體內送，硬生生將寶劍一寸寸沒入自己的胸膛！

然後，他聽見楚隱對他說：“放過阿姐！她與楚家並無血緣，否則我就算是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

俯視奄奄一息的楚昱，洛傾鴻心痛得無以覆加，更恨得咬牙切齒，拳頭捏得嘎嘣作響。

“為了那樣一個人，值得嗎？！”

頭頂傳來洛傾鴻壓抑著怒火的質問，楚昱擡頭望向他，含淚淒苦一笑：“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傾鴻，就算他有千錯萬錯，可他終究還是我的父親，難道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被殺卻袖手旁觀嗎？”

洛傾鴻聞言更加心痛又更加憤怒，更加大聲地質問：“你難道忘了你和你娘遭受過的一切了嗎！！”

楚昱聞言，淚水突然就洶湧下來，沖洛傾鴻連連搖頭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傾鴻，是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錯把對他的怨當成了恨，但其實我所求的從來都只不過是他的一句道歉……我只是希望他能承認，是他錯怪了母親，希望他能把母親接回來，還她清白……”

楚昱回頭心痛不已地望向楚天承，滿臉淚痕道：“可你為何直到今日都不肯承認你錯了？我要的不過是一句道歉而已……”

楚天承聞言再度受到巨大震動，含淚喚道：“昱兒……”

赤子之心純得令他慚愧，真得讓他心痛。他第一次像個父親的樣子，擡起滿是鮮血的手憐愛地撫上楚昱的臉，十分真誠道：“對不起，昱兒，是為父錯了，我不但從未給過你一絲溫情，還奪走了你的母親，讓你小小年紀便承受了太多的傷害……對不起，對不起……”

楚昱有一瞬的失神，他沒想到這些年來他一直渴望聽到的話竟會在此時此刻如此輕易又毫無防備地傳入他的耳中，瞬間淚如泉湧。

“父親……”

原來不過是這樣這一句簡單的認錯，便足以慰藉他這幾年來經歷的所有痛苦，足以讓他原諒這些年來他對母親、對自己造成的所有傷害！

“父親，能在最後聽見這些話，孩兒很歡喜。”

他緊握住父親寬大的手掌，貪戀著他掌中的溫度，來自他從來不曾享有過的父親的愛。

然後，他松開了那手掌，掙紮著站了起來，仍舊很刻意地杵在楚天承和洛傾鴻之間。

只見他不舍地望著楚天承，含淚道：“父親，今日我以此命還您生養之恩，從今往後，請您好好照顧自己，孩兒就此……拜別父親！”

說著，他朝楚天承深深一揖，帶著仍舊嵌在他身體裏的韜沈，還有沒入他的身體消失不見的數枚碧血銀針！

然後，他狠心一轉身，不再看楚天承，而是緊盯著洛傾鴻沖終於緩過勁來的落雨和胥江吼道：“你們還在等什麽，還不快帶父親離開這裏！”

洛傾鴻猛然睜大了雙眼望著楚昱，不想到了此時此刻，他竟還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他那冷血的父親！

胥江如夢初醒，撲騰兩下趕忙滾到楚天承身邊，招呼落雨和那些同樣才緩過勁來的死士簇擁著楚天承準備撤離。

“主人，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眼見楚天承要走，洛傾鴻竟無動於衷，只目不轉睛地盯著楚昱。

“你以為，他今日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楚昱卻並不答他的話，只對身後的人再次吼道：“還不快走！”

胥江和落雨不由分說，一人一邊拽著楚天承便朝山下走去。臨走前，楚天承竟還一直望著楚昱的背影呼喚：“昱兒！”

這個叱咤一生、算計一生、今日卻在這裏一敗塗地的男人，終究是連最後一個親人也失去了。

眼看楚天承被拖著離開，洛傾鴻卻完全沒有要立刻去追趕的意思，仍舊只是看著楚昱，冷漠的臉，心痛、仇恨、怒火交加的眼底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驀地，楚昱終於不支，脫力倒下。

洛傾鴻條件反射地跨出一步，一把接住他，順勢再次坐倒在地。

抱著楚昱漸漸失去元氣的身體，洛傾鴻的心似乎也已麻木，感覺不到悲了，可為何眼淚還是流下來了，為何心還是如此之痛？

楚昱虛弱地躺在洛傾鴻懷裏，苦笑道：“終是應了你當初的話，我終於走向了萬劫不覆。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從不曾恨過他，我曾做過許多自以為是報覆他的事，卻不過都是在向他抱怨乞憐，我想要的從來都不過是他的一句道歉而已，哈哈哈……”

他說著笑著，眼淚也隨之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

他悲痛萬分地看向洛傾鴻，氣若游絲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明知是錯，明知仇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可你為何還要如此執著？刀劍染上仇人的血，失去的親人就能活過來了嗎？折磨別人的同時，你也在折磨著自己，如此痛苦地活著，你不覺得累嗎？”

“……”

“人活一世會遇到很多坎坷，許多當初以為過不去的坎兒，過後再回頭來看時才發現，其實也不過如此。當初甫遭巨變，我也曾身陷仇恨泥潭不能自拔，但你可知，是你的出現拯救了我，讓我從仇恨中解脫了出來，可為何輪到你自己了，你卻始終堪不破呢？”

“……”

楚昱忍著身上和心裏的痛繼續道：“傾鴻，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我都痛恨著自己的無能。你們那些勾心鬥角，你們的霸業雄心，我從來都無力參與，也無心參與，更無法讓你們罷手、回頭，除了看著你們在不歸路上越走越遠，我什麽都做不了。我真的好恨這樣的自己，如果我不是這麽無能，也許我就可以讓你們早些回頭，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洛傾鴻始終沈默地聽著，雖沒有答話，可他的淚卻昭示了他的一切情緒。

只聽楚昱接道：“我累了，終於可以徹底解脫了……犧牲品也好，替代品也罷，就當是我還了父親的生養之恩，也還了你這麽多年來的守護之情，我無怨無悔。天意也好，宿命也罷，總之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即使結果不盡如人意，但我不後悔。”

“……”

楚昱深深地凝望著他，懇求道：“所以，傾鴻，看在我就要死了的份上，可不可以答應我最後一個請求，放他一條生路，也放你自己一條生路！”

“……”

“傾鴻，放下仇恨吧，放下那些早已煙消雲散的過往，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不要再把自己囚禁在過去和仇恨裏了……”

“……”

楚昱伸出渴望的手去，洛傾鴻遲疑了一下，卻還是伸出手握住了它。

“傾鴻……兄長……請允許我最後任性一回，喚你一聲兄長……我曾對皇天後土起誓，此生必敬你如親兄，只要你能平安幸福，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你的仇人，對不起……”

“……”洛傾鴻的心猛然狠狠一痛，淚水不受控制地決堤而落，說道：“這跟你有什麽關系，為什麽你要道歉！”

楚昱卻還是笑得那樣溫柔，吃力接道：“兄長，謝謝你這二十多年來的不離不棄和悉心守護，即便只是替身，但你給予我的關愛與真情卻都是實實在在的，來生若有緣，但願我還能有機會償還……很遺憾，我無法使你從絕望和黑暗中解脫，黃泉路上，我會向神明祈禱，願有朝一日，有人能讓你得救贖，得解脫，讓你得真正的……自由。”

然後，他垂下了無力的手，含笑閉目的瞬間落盡留恨人間的最後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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